【二十】

　　抵达树屋的时候，叶开已然昏睡过去，怎么叫都叫不醒。

　　齐一心看见傅红雪与叶开两人浑身湿透的模样，微乎其微的叹了口气。上前掀了掀叶开眼皮，又探手额头量测体温，大略询问情况后，搭上叶开脉门查探许久，说道：「幸得大悲赋及时护住心脉，又连服两颗护心丹下去，目前性命无碍。但不巧，叶开落水时寒气入体，又一时绝了气息，情况不是很好……」沉吟半会，继续说道：「傅红雪，你赶紧先让叶开换上干衣。我待会进去给他扎几针，先逼出寒气再说。」

　　傅红雪二话不说，揽起叶开风风火火便往内室走去。

　　一进房间，傅红雪动作飞快褪去叶开身上湿衣，随即将叶开安置在床上，而后替叶开擦干身子，换上亵裤。期间叶开只是沉睡，但呼吸异常急促，本来有些苍白的脸庞，现下却红通通的。傅红雪微一迟疑，仍旧探手摸上叶开额际。手掌下传来的高热烫得他心惊胆跳。他不敢再拖延，将叶开拉起揽入怀里，另一手细细替他穿上干净的亵衣，先是套上右手袖子、然后是左手。傅红雪轻轻托住叶开后背，稍稍往后环在臂弯之中，打算帮他系好前方衣带，目光往下却禁不住停驻在叶开心口那道伤疤。

　　像是被迷了眼似的，傅红雪移不开视线，深深的瞅着那道凶险无比的伤疤。本来抓着衣带的手松了开来，待得察觉已然抚上叶开心头，手指顺着那道刀疤缓缓描绘，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不管再怎样轻柔抚平，那道刀疤始终挂在叶开心口之上，怵目惊心，瞅着瞅着傅红雪不由眼眶泛湿。

　　——究竟是谁，胆敢下如此毒手？

　　傅红雪甚至不用刻意去触摸，仅是手指贴上就能感觉到那深刻的刀痕，微一使力，那细长的痕迹便深深陷入指腹之中，如此错落、如此生疼。而这道疤痕，竟是长在叶开心口上方的。那一刀，究竟是怎样的痛楚？又是怎么样的凶险？

　　手掌轻轻复上心口，感受底下那规律的起伏，却不间断交杂些微气促。傅红雪臂弯一箍，叶开直接落入他胸怀。细碎的呼吸落在颈项，感受怀里那温热的身子，两个人的心跳在胸口一齐跳动，噗通、噗通，噗通、噗通，错落却重叠的鼓动，渐渐汇成一样的频率，噗通，噗通，噗通……傅红雪终于感到安心，叶开的心彷佛就在他心上跃动，哪儿都没去，就在他身边，就在他心里。

　　直到叶开发上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到胸前衣襟，傅红雪才回过神来。轻轻托住叶开往后躺好，接着帮叶开擦干那头湿发，一边擦拭一边寻思：「那伤痕看来不是太久。莫不是我与叶开分开时所受的伤吧？」然而，究竟是谁有这么大本事，居然能近距离重创叶开？又是谁人对叶开有如此深大仇恨？傅红雪百思不得其解，不由叹了口气，却是庆幸——这伤虽重，好在并未要了叶开性命。

　　门咿呀声响，身后传来齐一心探问声：「叶开如何？没什么情况吧？」

　　傅红雪闻言立时起身，摇头表示叶开无恙，随即退至一旁，让齐一心给叶开下针。

　　齐一心点头，拉了椅子坐到床侧，却见傅红雪身子笔杆的站在一旁，竟没打算离去，不觉有些困窘。以往他下针时，傅红雪自会退避，免得干扰到他，这次不知怎地，竟死死盯着他动作，齐一心瞬间有些僵直，连叶开半敞的亵衣都不知怎掀开了。轻咳几声，从怀里抽出一捆金针，作势挑选金针沉吟如何下针，说道：「你俩回来后没多久，丫头跟小雨也到了。现在一个在外头熬药、一个在照顾孩子，分不开身。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吃饭了。傅红雪，不如你出去帮帮手吧！顺道弄个火盆来给叶开烘烘？」

　　傅红雪目光定定望着齐一心，眼底之中有些不乐意，但偏头思索一会儿，终于还是点头走了出去。

　　齐一心松了口气，放胆拉开叶开亵衣，拈着金针认清穴位便即下针。

　　※

　　厅堂那头，孩子们的嘻笑声起起落落。

　　小雨正坐在厅堂一角，拿着扇子小心搧火，细细看顾面前药壶的火侯，那专注的表情就跟往常一样，没什么不同。

　　一旁看着的周婷却隐隐觉得不安。

　　却说傅红雪前脚刚抱起叶开入到内室，周婷、小雨后脚也回到了树屋。一回来也顾不上其他，周婷忙于打理一众孩子的事情，小雨则是跑来跑去，跟齐一心到处忙活叶开治伤的事情。百忙之中偷觑一眼，依稀见到这师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讨论药方之事，周婷忍不住会心一笑，便继续忙去了。

　　当时倒不觉得怎样，然而忙到一个段落，周婷这才惊觉不对。

　　小雨毕竟是孩童，刚经历给人掳走的事情，又亲眼见到叶开旧伤复发的情况，怎么可能一点事情都没有？——周婷放下一篮未捻的青菜，走到小雨身侧，劈手拿过小雨手中的蒲扇，目光直直对上小雨眼睛，问道：「小雨，你跟姊姊说，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？你是不是吓坏了？」

　　小雨不意被抢走扇子，随后听到周婷问话，倒是绽开温暖的笑容，用力抱住周婷撒娇：「姊姊！我没事！那些人没对我动粗。什么都没作。」

　　周婷顿了一顿，眼神柔和许多，轻轻回拥，拍着小雨的背，本来有些瘦小的身子最近终于长肉了，周婷甚是欣慰，但始终还是不放心，再次问道：「真的没事？」边说边打量小雨，从头到脚无一不放过，就怕小雨伤了一根头发。

　　「真没事。」小雨拿过扇子往药壶搧风，「那个面具姊姊甚至还跟我道歉呢。」

　　「嗄？道歉？」

　　「是啊。我们外出采草药的时候，那个面具姊姊点了我穴。她对我说对不住，她怎么样都得把叶子哥哥带回去，所以才——」

　　「后来到了湖边，她把我绑在小屋里，还找了几个手下看着。但是绳子绑得很松，说是怕弄疼我。」

　　「这样啊……」

　　周婷倒是很意外。她本来挺痛恨魔教的人，为了迎回叶开居然抓了小雨当人质。但现在听小雨说明情况，她对那个叫白灵的姑娘倒是有些许好感。也许真是魔教任务使然，不得不出此下策。更何况，只要傅红雪在叶开身边，任谁都带不走叶开的吧。这么一想，周婷突然能够理解白灵的立场了。

　　「那后来呢？」

　　「后来叶子哥哥就来救我了。他一个人把看守的人都点晕了。」

　　周婷却咦了一声，「叶开去救你了？那他怎不马上带你回来？」

　　「叶子哥哥说，他一个人没法带着我突围，让我躲在箱子里，不要被人发现。又使重手法再次点住看守的人，以防他们太早清醒。他说，只要傅红雪到了，我就能出来了。」

　　「这样听来……叶开是让你藏起来，他一个人赴约，好拖延时间？」

　　小雨点头，「好像是这样没错。」

　　「叶开那是将计就计。跟当初立下的计画大致相同。」

　　周婷与小雨闻声转头，傅红雪正走出来。见到周婷与小雨询问的眼神，傅红雪说道：「齐一心正给叶开扎针，说让我出来帮手准备晚饭。顺道弄盆火盆进去。」

　　周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，「别了吧。那些事情交给我们。傅大哥你不如坐在一旁，给说说下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。叶开的计画又是怎么回事？」当初叶开只拟定大概行动，却未详细告知细节。不管周婷再怎么纠缠，叶开始终摆出一副「佛曰不可说啊不可说」的莫测高深态度，直气得她跳脚。小雨在一旁也连连称是，应和周婷几句，将手中蒲扇交给傅红雪，便去张罗准备火盆了。

　　傅红雪坐在药壶前面，缓缓搧火，正自思索该如何说明。

　　叶开当初的计画，每个人各职其司，缺一不可。

　　叶开主要充当诱饵，傅红雪声东击西，齐一心则是留在树屋，照顾孩子们的安危，周婷负责联系。其中，周婷联系一角特别重要，是要联系路小佳。叶开身体变数太大，无法说得准，但只要有路小佳伺机在旁随时支援，应可避免叶开心伤再次发作——这也是当初叶开能够说服他的最大原因。

　　叶开身边必须要有人在才行。

　　有路小佳在叶开身边，他才能放心应敌，再无后顾之忧。

　　然而人算不如天算。魔教居然提早行动，又恰逢叶开卧床不醒，遂失去了行动先机。而周婷又跟着他一起去赴约了，原本还算圆满的计画因此有了个最大的破绽——没多余人手去通知路小佳。好在后来路小佳机警，自己寻了过来，正好撞上赶去通知的周婷，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。

　　傅红雪叹了口气，决定还是不提了。稍稍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，大胆推测——

　　「我赶去湖边时，前哨倒了一片，身上要穴无不中镖，但却无打斗痕迹。」

　　「猜想是叶开出奇不意突袭，连发竹镖，无声无息之下便瘫痪前哨。」

　　「而后神不知鬼不觉，绕开其他人深入敌阵，先行确认小雨安危。」

　　「判断无法突围后，便让小雨暂避。叶开一个人赴约，故布疑云，好生拖延时间。」

　　「而只要我能及时赶到，叶开就能趁着众人不察，将小雨接走。」

　　周婷这才恍然大悟，接着说道：「所以叶开才会说『只他一人』？」

　　傅红雪点点头。

　　只有熟悉地形、又有极高的轻功造诣，才能作出这种假象，才能骗得白灵以为他们另有帮手。这是只有叶开才能办得到的事情。而这个计画也只能用在魔教身上。叶开是魔教少主，魔教纵然重重包围，也不会真的与叶开为难。他这个兄弟真是兵棋险着，大大搏了一把。

　　「不愧是红雪少主，竟如此了解少主心思。」

　　树屋外头走进一妙龄女子，面上戴着面具，赫然便是白灵。

　　傅红雪微一皱眉，沉声喝道：「你来作什么？叶开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。」

　　白灵连忙躬身作揖，恭恭敬敬说道：「红雪少主息怒。白灵刚接到命令，教主已经取消接回少主的任务了。但是——」白灵抬头微笑，说道：「教主让我带同亲信，直接贴身护卫少主。」

　　傅红雪突然站起身，走到白灵面前一步距离，一言不发，只是看着白灵。白灵猝不及防，摸不清傅红雪意欲何为，只觉得杀气腾腾，下意识退后几步。傅红雪随后跟着迈前，两人距离始终维持一步。白灵又退后几步，傅红雪又向前，直到白灵到了门外，傅红雪举起双手似乎要拔刀，惊得白灵向后跨出门槛，摆出防备态势。但傅红雪却未拔刀，碰碰两声，大门两片门板已然关上，扣的一声门栓也栓上了。

　　白灵气鼓鼓的嘟着嘴，不满回道：「教主命令不得违反！除非你杀了——」后面的我字尚未说出，一股凛冽刀气扑面而来，眼睛一花，一把银色大刀划破大门递出，刀尖端端正正指在她额前，只差数寸便能让她脑袋开花，吓得白灵花容失色，脸色瞬时刷白。

　　只听得大门另一侧传来低语声——

　　「不需要近身护卫！」

　　「叶开有我就行了！」

　　语气坚定无比，说出来的却不仅仅是两句话语。

　　那是决定、还是誓言，更是傅红雪所抱持的信条。

　　白灵眯着眼睛，灭绝十字刀刀身反射过来的光亮着实刺眼，不自觉又退开了几步，然而那刀势始终笼罩全身，若是傅红雪真要出手，她肯定是无法避开的。微一扬首，目光眺过灭绝十字刀，可以见到门缝那头凛冽眼神，竟比指着她的刀光还要螫眼——坚毅果断，彷佛只要决定了，世上再无人能够扭转。

　　接触到那眼神，白灵再有什么想法都给一扫而空了。

　　白灵忍不住苦笑，近身护卫什么的，不就是不自量力么？

　　尽管如此，她还是想要不自量力一番啊！

　　只要是为了两位少主，白灵万死不辞！

　　有朝一日，她定要说服两位少主回到塞北！一个也不能少！

　　【待续】